画条龙,画条龙彭剑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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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今天》期-

画条龙,画条龙!

彭剑斌

太阳刚落下去的那几分钟,是日子的精髓,是经过一天的酿制才滴出的几滴仙露,浓缩着一个童话般纯净的梦境。光线仿佛是来自宇宙更深处的光,显得格外地珍视这个由它单独辉映的世界。所见一切都清澈透亮,又没有什么是耀眼的,光的运行无形无踪,以渗透的方式进行,所有事物都在悄然蒸发,由外而内层层地剥离,这时候见不到任何影子,极少数拒绝光线抵达的阴暗角落是唯一不完整、被肢解的画面。肉眼可见(深蓝色)却不具备形状的大型事物,或者说一种能观察到的巨大抽象,光滑、匀称地高悬在每个人的头顶上方:啊,天空!它的表面没有一丝裂痕,只有三撇白色的条状云,大约两米长、三十公分宽,两两间隔也是三十公分,像翅膀上的羽毛、肋骨、三道阶梯,成为人类上空最具体的存在,无从捉摸的是它们距离地面到底有多远,一百米?四万公里?不知道。一愣神儿的工夫,天就黑了,夜色蹲下来饮尽了这几滴仙露。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尿骚味。他父亲在里屋睡下后,半躺在床上的詹建华也将自己放平,沉进被窝里。他关了灯。现在他才留意到安静,一直重复的安静,伴随着某种打破安静的、单调而重复的声音,那声音遥远、不确定,更像是听见它的人自己想象出来的,大概是因为这声音给了他虚无飘渺的思想一个缓慢的节拍——这时他静静地躺着,像是要把自己脑子里的思想全部放出去,好迅速地进入睡眠。于是,在一种不受控制的状态下,他脑子里冒出一个对他来说过于复杂的想法,他没办法用语言表达出来。这个想法大至是这样的——请允许我来帮他表达——“丰富是致命的,让人绝望的,”他想,或者说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正在这样想——“如果只有一种工具可以用,我们都能用好它,如果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我们就不会迷失方向。”在尝试了几次用自己能操控的语言抓住这个想法却均告失败后,他开始陷入了间歇性遗忘和意识的空白,他就像是闯入自我世界里的一个陌生人,连自己躺了六七年的这个狭窄空间里的大体布局都一时回想不起来了。我的头冲着哪里?我的脚冲着哪里?客厅在哪一边?他被搞蒙了;从来不会在夜里失明的某种意识在夜里失明了。恰好有一只蚊子穿过开着的睡房门从客厅飞进来,才让他迅速从方向感的混乱中摆脱,它那尖细的嗡鸣声越来越近,仿佛一片混沌中突然闪烁起一组坐标,原本熟悉的事物霎时在他起着雾的脑海里归了位——哦,原来睡房的门是正对着床沿的,从这门出去(也就是说他的右侧)才是客厅;而他刚才还一直以为客厅位于床头的方向呢,难道他忘了他的床头是抵着墙壁的吗?但他现在想起来了,床头和左边的床沿都是紧挨着墙的,床尾留出一条逼仄的过道,通向里屋的那扇没有门叶的门,那里头躺着他的父亲……他流连在找回方向的兴奋中,竟一时忽略了蚊子的出现带给他的警示:热天,他最怕的热天要来了。

蚊子直奔他露在外面的脑袋飞去,落在他的耳朵上,好像知道这是耳朵,就是接收它难听的歌声的那个器官。他用力扇了自己一巴掌,一声“咣!”从脑窝深处顺着耳管炸出来,蚊子掉进耳廓里,却没有死,而是在耳洞口惊慌地扑腾了一阵,发出女人呼救般的尖叫,突然,像是一个鲤鱼打挺——麻利地飞走了。这蚊子折磨了他大半夜,害他打了自己几记耳光,终于忍无可忍,摸索到床头上的开关,摁亮了灯泡,一眼就看见它朝着床尾飞去,一直穿过另一扇门口飞进他父亲的睡房去了。“他不会醒来吧?”詹建华双手撑着床板,半坐起身,看见灯光射进里屋去,而他父亲的床刚好被墙壁挡住了,只看见床前露出的半只拖鞋。

他一扭头又看到紧挨着床沿的这面墙上,像是雪地里的一个污点,趴着另一只蚊子。“明天叫他把蚊帐挂起来。”他闪过这一念,同时从枕头底下抽出本对折起来的旧杂志,朝墙上拍去。没有击中它,像是事先走漏了消息似的,它老早就逃走了,在他头顶上盘旋,并卯足了劲地嗡嗡狂啸,仿佛要对他的头皮进行轰炸。当他猛地昂起头,将脸对准它——它正好在空中打了一个趔趄,差点就垂直坠下,猛然醒悟后,忙化作一缕青烟直线飘起,朝着屋顶仓皇飞逃,激动地在高空中乱舞,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一动不动地趴在墙角处鼓出来的横梁上。

唉!他又不能像别人那样站在床上踮起脚尖,将手或手里的杂志伸到横梁上将那只蚊子拍死。当他无计可施时,他便什么也不做,像眼下这样,顺手翻看起那本被他翻烂了的杂志来。不过他什么也不做,却正好使得那只蚊子为难起来,它显然在等着他关灯睡觉,好借着夜色的掩护对他进行空袭。这是一幅很怪异的画面,似乎双方都陷入了对峙的僵局,然而詹建华却借助阅读摆脱了这一局面;但另一方面,他之所以在大半夜里进行他并不喜爱的阅读,正是因为他受到了命运不公正的对待——然而这一切又都被他迅速地遗忘,或是他根本没怎么意识到的,他已经完全忘了那只蚊子和因为蚊子而唤醒的苦恼:他行动上的不便。这样一来,对那只以为他也在痛苦地僵持着的蚊子、对它那焦灼的等待而言,又很不公平了……

詹建华很小的时候,母亲便去世了。是父亲一人(他是一名矿工)将他和他姐姐抚养大。大学辍学后他去学了修车,没修几年被突然爆炸的汽车轮胎释放出来的气压冲上了半空,在飞到最高处时有片刻停顿,紧接着就是加速坠落(这速度完全不由他控制),叭地砸在地上,从此以后下身瘫痪了。在他出事前的一年,他姐姐嫁了人,所以这些年来主要是他父亲一个人在照料他,姐姐只是时不时回来看他一下,偶尔给父亲塞点她打零工赚来的钱。父亲将他接到了矿区,父子俩住在一套不足三十平米的简陋平房里,虽然好歹隔出来两间睡房和一间客厅,但这三个房间是一个比一个局促,而且那间被家具占去大半面积的客厅还要担负起厨房的功能,这样的居住环境对于一个坐着轮椅、心灰意冷的年轻人和他劳累成疾、心情沉痛的父亲来说,除了能遮风挡雨之外,便只剩下增长他们的脾气了。然而,他父亲却不能冲他发脾气——自从有一段时间,詹建华曾流露出过轻生的念头之后,他都不敢对他稍加刺激。他们刚好住在这排矿工宿舍的最左端,所以他父亲终于想到将客厅的左墙打通一扇门,又在这门外用砖头和石棉瓦砌起一间简易但十分宽敞的厨房来,再隔多出两小间来做厕所和冲凉房,并将家里的杂物、碍事的家什和厨具都搬到了这里,才使得他们那三间起居室一下子改观了许多,至少可以腾出足够的空间来让他的轮椅能在里面顺顺当当地拐弯掉头。他父亲患有多年的哮喘(所以他老是劝詹建华不要抽烟,但是他也知道,不抽烟他又能“干啥”呢?),有一阵子咳得很厉害,然而他总是说自己死不了,他这样说反而让詹建华觉得:他病情是不是很严重了?他白天下矿井去工作,干的是体力活,又是脏活、危险活——想到“危险”,詹建华奇怪地发现自己对这个词毫无感觉——傍晚下班回到家,又开始挑起另一副重担:伺候他,给他洗澡洗衣,做饭做菜,打扫房间,清理他床底下的便盆……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只不过多了份操劳而已,而那个必须靠面部肌肉来完成的强迫性的高难度动作——强颜欢笑——却给老人留下了后遗症,一丝忧郁的灿烂的笑容仿佛刻在了他的脸颊,恐怕有一天詹建华死了,他也只能这样笑笑了。(詹建华脑海里顿时晃过一个老年人的形象,干净整洁,精神抖擞……不过这是他自己老了之后的形象。)……遇到放假,或者矿里没什么事,他父亲便骑上摩托车,到街上(这里人把县城叫“街上”,矿区离县城大概还有十公里)去载客,挣点碎钱,也算是散散心,所以当他看到街上有涂着口红的护士妹妹(至少她们穿着护士服)在派发“免费杂志”时,何不随手接一本带回家来呢?

薄薄的DM杂志(关于男女情感、两性话题以及中老年男人的不举与难以持久,当然还有幽默笑话和填字游戏)被他父亲带回来的时候,已经卷成一条棍子了。他父亲的摩托车因为经常载客,所以有必要加装一把那种看上去很像风筝的红蓝相间的摩托车专用伞具,那天没下雨,伞具在出门前就卸了下来,他父亲便将那本(他停在树阴下等客的时候已经翻阅过一遍了的)卷起来的杂志的一头插在了原本用来插伞具的孔洞里——那是焊接在车头中间、仪表盘下方的一截比拇指略粗的L形钢管,并且一直插在里面。过了好些天,詹建华的姐姐来看他们,晚饭后他父亲骑摩托车送她回去,起了夜风以为要下雨,刚跨上摩托车的父亲又返身从家里扛出伞具来准备插在车头时,才将那本卷得都已经僵硬了的杂志从钢管里拨出来,丢在门口的破椅子上。詹建华在父亲回来之前,就快速地将它翻看完了,然后又扔到不知哪里去了。过了半年,才无意中在沙发坐垫的缝隙里头发现了它(居然被压得平整如初),于是又看了一遍。从那以后,他便将它放在轮椅上,也有时是床上,随时都可以将它翻开来读上几页,尽管它的内容他已经记得烂熟了。

为什么不让他父亲再买一些书回来呢?是这样的,因为他其实并不喜欢看书。他只是喜欢看这一本,他已经熟悉它了嘛,里面讲的事情也没有什么能出乎他意料的了(丰富是致命的,如果只有一本书可以看……),而且看起来不费劲,当他看着看着又想起什么事情的时候(他看这本书就特别容易想起什么事情),他的目光仍然可以一路浏览下去,手指头也机械性地配合着翻页,直到他跳出自己的思绪,这时目光便马上将它正在扫视的那行文字认出来,并毫无困难地跟脑子里库存的某个画面或场景联系上了。他不知不觉地将杂志一直翻到了最后一页,不能再翻了,才停住,目光浮在四个笔画像蠕动的毛毛虫似的美术字上:“开心一刻”,却并没认出来;与此同时,那只蚊子正悬挂在他头顶上方,已经半宿没有动弹过——去年他姐姐给他买了一台新手机,他开始尝到了用手机上网、找陌生人聊天的乐趣,这种乐趣跟他一遍遍地重温那本描写得很失真的杂志的乐趣是一样的,在这两者里面,不容忽视的真实性的权威被大大削弱。上网甚至更能吸引他,因为他很快就发现了优势:他可以任意地描述自己和这个世界,反正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他遭遇到的最严重的阻力仅仅是:怀疑与争辩,而且大多来自男人。或许男人更加理智,又或许他们都像他一样,具有侵略性,他不久就想明白了这一点,将他们全都拉入了黑名单,集中精力将目标瞄准了女性,一时之间,很多女的也纷纷将他拉入了黑名单。不过他满不在乎。最终固定的聊天对象就只剩下两三个被他哄得团团转的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他记得是三个。因为她们都并不像是骗他似的表示了想要跟他发生性关系,这他是不会记错的。他每天都会找她们几个聊,显得比她们还要热情,但一提到见面,他就找各种借口搪塞过去。他当然也很想跟她们上床,尽管他连勃起都很困难,就算是能摸一摸她们也好啊,然而他不能让她们真的见到他(那个过于原始的詹建华),他知道自己的实际处境在她们看来就像一个有点恶心的笑话。所以他得想办法让“不能相见”变成一件令他惬意的事情,所以事情发展到这里,就开始变得跟杂志里面那些胡编乱造的故事对不上号了,他的故事只能在无穷的谎言之间打转,与那个人家竭力想模仿的现实世界失去最后一丝联系,医院里被人偷走,他的思绪也就此打住:

如此妙计

有一天,一个驼背、一个盲人和一个瘸子碰到一起,他们打算从热闹的集市上经过,可又不想让人看出他们的残疾来,于是哥仨商量出一条妙计来。经过集市的时候,他们三人排好队,瞎子走在最前面,用棍子在地上探路,嘴里说:“画条龙,画条龙!”驼背跟在瞎子身后,眼睛贴着地面说:“我看看,我看看!”最后面走过来的是瘸子,拖着那条瘸腿,一瘸一拐地说:“擦掉它,擦掉它!”

他发出咯咯的笑声,胸腔不自觉地抖动,引起了一阵尿意。他朝外面侧过身子,一只手在床沿下顺利地摸到了胶管和它端头的皮囊,拽进被子里,熟练地对准胯下,就像婴儿找到了奶嘴似的——膀胱整个儿安顿下来,某种急切和挤迫立刻得到了舒缓。床底下传来滴水的声音。他将胶管抖干净,又挂回床沿,那里有个固定它的小钩子。他整理好裤子。当他的手碰到大腿时,手是有感觉的,腿却没有,就像他触摸别人时,总是不确定人家是什么感觉。他只是触到一堆皱着的松软的东西,但那种感觉又跟碰触其他类似的物体不一样,没有那么笃定,因为他知道这是自己的腿,而这种皱、松、软的感觉仅仅是他的手指在说,对此他的腿却保持不置可否的沉默。手指传来的感觉另外还会在他脑子里引出譬如说“枯萎”这样的描述,而这个词就太主观啦,他几乎完全不了解他的腿,又怎么能断定它是枯萎的呢?这么说,他其实相信他的腿是有它自己的感觉的,只是不可能将这种感觉告诉他。

他每个月会勃起两次,非常规律,但是对这种现象他毫无兴趣理会。很快它自己就会乏味地软下去。相反当他真正性欲旺盛时,它又没有反应了,像是身体内部在交流上出了问题。他觉得大脑或心脏,那里才是他的性器官,涌起千奇百怪,无数温柔而残暴的幻想与欲望。

正如在那三个女网友身上,他其实已经得到过……“建华?”……很多次满足了……他父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叫他。詹建华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父亲在里面睡觉,准是灯光照得他睡不安稳。也可能只是在说梦话,所以他迟疑着没有应声,但是他忘啦,他刚才曾发出过一阵笑声,早就把他父亲吵醒了。他父亲又叫了他一声,他这才应的。

“还不睡觉做什么?”

“不做什么。”

“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就睡了。”他正准备关灯,父亲房里的灯亮了,然后他看到一只脚从他视野的边缘落下来,钻进拖鞋里。他父亲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像喝醉了似的半眯着眼睛。“几点啦。”他说,很明显不是真的问他,所以又非常自然地接上一句“别看(书)了”,然后就朝客厅走去。詹建华放下手里的书,没有吭声,不过他已经想起来了:蚊子。当父亲小便完回来,经过他屋子时,他已经直挺挺地躺在被窝里了。他说了句:“明天挂蚊帐吧。”他父亲就停下来:“有蚊子啦?”灵活地将脖子扭来扭去,折上折下。詹建华望着屋顶,就是说,保持他最自然的姿势:“已经飞走了。”

两间房的灯都熄灭、他父亲在床上的喘息也平静之后,詹建华就开始激动起来。他让故事在脑子里上演了,他刚才不是已经瞥见过自己老了之后的形象吗?干净整洁,精神抖擞,但他忘了一点,就是很容易也很善于生气。这跟发脾气不一样(老人最好要识趣,不该撒娇胡闹,要沉着冷静、老出水平来),他是:很安静,但是很生气,也可以说脸色凝重、不怒自威。他老了之后并不是一个瘫痪的人,也不是一个曾经瘫痪过的人,老年的他身体硬朗,矫健的步伐,喜欢在阳光明亮的上午出门。他穿戴得非常整齐得体,脸上固执地挂着他认为有必要表现出来的复杂表情。他小心而自信地穿过车流织梭的大街,(他特别遵守那些交通规则,)他要去哪里呢……他来到了一个拥挤的公交车站!——詹建华似乎还有点犹豫地这样构思着——那里站着好多的美女,一个个穿得、打扮得令他格外感动。其中有一个小女孩,大概六七岁吧,也妆扮得很时髦,是一个小美女,她的妈妈牵着她的手,她妈妈也是一个美女,虽然身上的气息令人厌倦,却能唤起人们对她生活内容的遐想(一种过于健康的生活)。而詹建华面对着这小美女时,那可是一个多么和蔼的老人!他感到一股温情很快就要将心脏挤爆。他顶着满头竖立的银丝,干净得像是一溜溜冰锥,这时他便弯下腰去,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小女孩那烫卷的黑发(又或者是她滑嫩的小脸蛋?):“啧啧,这个小天使啊!”“我漂亮吗?”像条件反射般在他脑子里迅速响起的这句话当然不可能是她那么小的姑娘会说出来的(她只会忸怩地嘟起粉嫩的嘴唇来),而是她妈妈替她说的——她故意尖着嗓子模仿那个年龄的小女孩所特有的那种奶声奶气的声音。“漂亮啊!穿得这么漂亮去哪里呢?”他继续摸着她,好像和她妈妈瞬间达成了一种难得的默契。她妈妈又用那种奶声奶气的童音回答:“去舅舅家吃饭。”同时晃了晃手臂,“说呀!”小女孩被晃得扭来扭去,低着头不说话。“这孩子真可爱。”老人直起身来,对那位年轻漂亮的妈妈说——她则客气地冲他笑了笑。公交车来了,女士又拽住小女孩的手站在车门旁:“乖,叫爷爷先上,说啊。”不过当他站在投币箱旁摸索零钱的时候,被堵在后面的小女孩就开始用拳头连续地捅他的屁股。“宝贝,不准这样没礼貌!”他听到她妈妈突然凶残地说。

等到一位中学生站起来将座位让给他时,他才发现心情已经变得非常阴郁了。因为他本来是想向人家道谢来着,却又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情不适合说话,于是阴沉着脸坐了下去,目光冷漠地望向窗外。他在长途车站下了车(长途车站?),登上一辆驶往另一座城市的大巴。一路上的颠簸使他昏昏欲睡,车窗外的景色在他松弛的眼皮底下飞速闪过,仿佛许多巨大的胶卷在阳光下被冲洗着。汽车猛然拐弯时,他微闭着的双眼并没有睁开来,只是那双叠放在膝盖上的手掌上,有两个指头缓缓地动了一下。

詹建华想,这是要去哪里?但是当大巴车绕上一段螺旋状的匝道,稳稳地停在异乡的客运站的停车场里,当他晕眩着从车厢走出来踏上这块陌生的土地,被同样陌生的阳光晒得全身燥热的时候,他突然拿定了主意。那些逝去的时光向他迎面涌来——可以这么说吗?老人站在那里(那名和他一块下车的乘客弯着腰在他身边呕出一摊黄色),一下子就清晰地回想起了他的童年(也是詹建华的童年),他刚上小学那一年,每天夜里关灯躺下后,脑子里激荡着色彩浓烈的画面:在一鼎水汽缭绕的烧红的大铁锅里,装满了滚烫的水,班上的女生们一丝不挂地排好队从一个大房间里走出来,依次从他面前走过,来到那锅沸水旁,在他的眼神的命令下,一个接一个地跳进锅里,像一团团洁白的蜡似的渐渐熔化了,越缩越小,最后只剩下仍在兴奋地尖叫着的嘴……回忆毫无由来,他这次来的目的和回忆中的画面没有丝毫关系,至少詹建华决定让老年的自己去会见的那个女人,并不是当年那些女同学当中的任何一个。这个女人是独特的,是不存在的存在,所以是他此刻唯一能接受的女人,他小心翼翼地用他力所能及的想象塑造她。他自己也还不确定她到底是怎样的。

老年詹建华从车站出来,沿着一条街道步行了二十分钟,选择了一间服务员全都站在门口打盹的茶馆,走了进去,在一个远离门口的角落坐下来,接着用手机打了一个电话给她。听得出来,她很吃惊,他觉得她应该吃惊。她叫他上她家里去,他却生气地说:“让你过来,你就过来。”是生气地说,不是大声地说。她不敢说什么了。

他趁机理清了一下思路,准备好要讲的话。

她来了(因为他没有耐心让自己在想象中等待很久),悄无声息地就站在了他面前。沉默与空白。怎么描述她的样子呢……原来她也变老了!他想,她还认得我,但如果不是她站到我跟前,我恐怕是很难从人群中辨认出她来的。她显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毕竟自从上次偶遇之后,他们又有……十年吧,詹建华决定……又有十年没见过了。她终于想到无论如何应该先坐下来,毕竟这是一间老是站着的话会显得跟环境极不协调的茶馆,最后才把许多的话归纳成一句:“你怎么来了?”而詹建华也终于想到:她的头发应该还没白,她可悲地化了一点妆,虽然这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她在家里抹过口红之后,又用纸巾将它擦掉,以显得她的嘴唇原本就是红润的。而他则满不在乎地让自己的唇色暗淡,说上太多的话嘴角就会堆起两团唾沫,需要时不时地用舌尖舔掉,所以他尽量少说,特别是开场白应该直截了当,不能寒暄。

“医院出来。医生没瞒着我,他说我还能活两个月。”

老人舔了舔嘴角。这个多余的、考虑欠周的动作,让詹建华突然觉得好笑,不过让他觉得好笑的也可能是他刚才的对白。那个女人怔住了。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难以置信!但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况且他们不都老了嘛。她应该做出怎样的表示呢?詹建华心里很清楚,她接下来说这话时内心无疑是诚恳的,但他还是让她用一种生怕自己不够诚恳的语气说道:“我很难过。”

他说:“真的很难过吗?”

这就是她无法忍受的,他的嘴总是那么损,多么阴森的老头啊,他这话(他妈的)是什么意思?女人扭脸去,仿佛这样就可以避免和他争吵。就像以前那样。以前,那是什么时候?反正就是以前,那时她就这样扭过脸去不理他,也不将她生气的理由说出来,不过那时的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冷战总要持续几天。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他现在又不是她的什么人,这是其一。其二,他快要死了。又想了想:其三,现在和以前不一样还在于现在可以回想起以前。她回想了一下,并似乎沉浸在往事当中,情绪变得平和了许多,她笑着说(目光还是避开他的脸):“怎么不难过,你说。如果是你,你说你不难过吗?……毕竟咱们……”她顿住了。

像是出于礼貌,他等了一会儿。见她没再说下去,他才又开了口:“我来,只是想把一件事情,在临死之前告诉你。别的一概不说了。”

“你又要走吗?”

“说完我就走。”

“晚上在我家吃饭吧!真的,”她差点上去攥住他的手,“明天,不,多玩一些天才回去呀——”

他不用说话,她就已经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似乎为他们的对话中出现了这样一个环节而感到厌恶,并对她产生了鄙夷。詹建华脑子里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她是个罪人,得用对待罪人的态度对待她。

“当初,”他开始用法官的口吻说话,“因为一些事情,你毅然地离开了我——是毅然吧?你还记得那场面吗?你记得我怎样坐在那墙角,对你发了一个誓言吗?你已经是毅然要走了,我嘴里还反反复复地说,你走吧,反正我这辈子除了你不会再爱上别的女人。那句话对你产生了什么影响?恐怕是让你走得更放心吧。”老人挺直地,一动不动地坐在她对面,将这番话说得异常冷酷,语速平缓,节奏匀称,说完还从容地舔了舔嘴角。

女人果然有罪,詹建华想,这从她的反应就可以看出来。他最后那句话,还是有点力量的,像根针刺了她一下,但是心怀愧疚她怎敢还击?她只能用无辜的表情、没有头绪的话语为自己作无力的辩解。不是因为离开了他,不,而是因为他不求回报的爱,她受之有愧。她这样为自己辩解:

“走得更放心?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呢?你应该知道,离开,不是因为对你的感情变了。我那时还是……就算到现在我也……你说你一辈子不会再爱……是的,我承认,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对这样一句话,我不可能无动于衷的,我曾经也觉得自己很荣幸,但是你怎么能那样……”

“你很荣幸?”他抓住一个破绽,突然打断了她。

她的脸色变化很明显,好似闯了祸一样。唉呀,怎么能说那样的蠢话?她显然被他蒙骗了,以为他是可以信任的。他不是已经拿话刺过她两次了吗,怎么还那么傻,不晓得防他一手?她脑子里有点混乱,情急之下她抓住了一个字:“不。”

她试着否定:“不。我老糊涂了,不会说话了。这个词是不好的,不恰当,你以为我当真只顾着自己的感受吗?”

詹建华轻轻地将她的问题推到了一边:

“你不感到荣幸吗?”

她坐立不安,额头冒出汗来。像所有有罪的女人一样,她求助于谎言,只有圆滑的谎言能挽回一点尊严,“而且,”詹建华想,“女人终于明智地放下坦诚之后,就会具有一种深沉的魔力。”她大言不惭地说:“感受,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当时只希望你会忘掉我,找一个比我更好的女人。一时冲动说出的话,又怎么能当真,何况我都要走了,你爱我还是爱谁,这跟我以后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吗?所以我就当你只是那样说说而已。”

“那样说说而已。”詹建华重复着她这句话,他在思考着怎样下手。女人刚才的那番话多么残忍,但是却更能让他着迷,他意识到这个女人在一瞬间变得坚强起来,或者说毫不留情地亮出了她的坚强——几十年来,她就是依靠着这一品质熬过来的,对抗着他那句不同寻常的“魔咒”提前为她的生活布下的温柔陷阱。“那样说说而已。”顿了顿之后,他又这样沉吟了一声,接着说,“对,很多男人都会说这种话——能做到吗?”

他又停顿了一下,眼神飘忽地望着她的脸,叹了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是啊,有谁能做到呢?”

詹建华从枕头边摸出一包硬壳的香烟来,里面还剩半包的样子,打火机也一块装在烟盒里。他躺着,将烟子吐向屋顶,在黑暗中努力地想象着那个女人的反应。他的手伸出床沿,将烟灰弹在地上。

“是啊,”老人自言自语,“我后来不是很快就结婚了吗?”

“别说这些了,我带你出去走走——这座城市,你以前应该没来过吧?”那女人说。

“我记得我结婚时,还亲自去请你喝喜酒,你没来。你能把我那天对你说的话说一遍吗?”

“别闹了!”她嗔他。

好啊,她又暴露了自己!她还记得那些话。詹建华岂能轻易放过她?他再三让她说出来,语气有点霸道,女人的情绪越发激动了。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她嘴唇抖动着说,侧抬着脸极力忍住泪水。不过詹建华没记错的话,她总是很容易就想哭,又很快就没事了。

“看在我快要死了的份上。”老人说。

她只流了一滴眼泪。为了不让他看见那颗泪水怎样从眼角滑落,在错综的浅纹里洇开来糊在脸上,她低下头去,显得更像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

老人突然有点担心她过早地爆发,所以他的语气稍稍柔和了一些,他告诉她,这些事情都跟他想要在临死前告诉她的那件事有关。实际上,老人的这种解释是多余的,因为她流泪其实就表示她已经投降了,只是还需要让自己的情绪缓和下来,并寻求一种能挽留住尊严的态度说出那句话来满足他的要求。她突然抬起头,奇怪地笑着,使她的脸看上去像是肿了一样;她尽量使自己的语气与表达的内容拉开些距离:“你说,你只是随便找一个人结婚。”

老人抿了一口茶,“你记性不错。”他点了点头说,“我当时是那样说的,我抢在你前面结婚正是为了兑现我说过的话,为了不爱上别的女人,包括我的妻子。”

“她现在还好吗?——她没有跟你……?”

“她死了。”他说。

“真遗憾!是什么时候……”

“前年。”他说,“你说遗憾,不是因为她的死吧?也许你认为她死了反而好了,你觉得她嫁给我真是太可悲了。我猜得对不对?”

“不。”她立即反对,“你怎么会这样想?”

他不回答她,这使得她更加不自然了。反对无效。

“我们别说这些了好吗?”她恳求他。

“你还觉得我当初那么说,只是一时冲动吗?你相信……”老人说到这里,“虎躯”一震,因为他没料到这次轮到她来打断他的话了。

“我相信,我真的相信!求你了……”她端了一下茶杯,又把它放下,然后又为自己忘记了喝茶而难堪,于是又重新端起,喝了一大口。

“你相信。你为什么相信呢?你真的认为没有女人值得我去爱吗?”

她被偷袭了,赶紧狼狈地吞下口中的茶:“不不,不。我当时不就说吗,会有人比我更适合你的。”

“你那是安慰我,只不过随口那么一说。难道你内心深处不希望真有一个人一辈子就只爱你吗?即使你嫁了别的男人——”

“啊?我从来没那样想过!”她惊得站了起来,像是被蛇咬了一口。但她马上又坐了下去,不再看着他,也不再说话,一副受了伤害的样子。她一下子显得衰老了许多。

詹建华探出身来,将烟头往床底下扔去,听到咝的一声——准确地扔进了便盆里,他才躺回去。他无比失落地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他说了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他说,“我不该提起这些事,也不该作这样的猜测。我来的目的,不是要知道什么答案,而是要向你坦白。”

她尽力使自己缓过神来,装作好奇地望着他。这副认真的表情让他突然深受感动和刺激,他紧接着说:“我要告诉你的是,我没有做到。我背叛了自己的誓言,这很可耻。”他故意停了停,等待她的反应。

“是吗?”她极不自然地应道,像在回避一个早已知道的结局。

“嗯。我爱我的妻子,我娶她也是因为我爱她。”他又停了停,见她没有要插嘴的意思,才继续说,“你走了没多久,我就爱上了她。我们结了婚,一直很恩爱,几十年来,甚至都没有像我跟你以前那样吵过一次架。一次都没有。现在我就要死了,我必须告诉你这些,对你来说这有什么呢——我们早就是陌生人了——但一想起和你面对面说过的话我却没做到,而且后来还欺骗了你,我良心上就过意不去,所以我必须向你坦白这一切,现在,你可以鄙视我了。”

他说完了。她仿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静场了好一阵,她才改变了脸上那僵滞的表情,非常客气地说:“啊——好嘛!这样最好不过啦。不,你说哪的话,我干吗要鄙视你?我为你高兴,还有你妻子,高兴,真的。这样才好嘛……”他一直微笑着,这还是他头一次微笑。她望着他,心里忐忑不安。她看到他突然站起来,凑到她脸前,轻声而又刺耳地说:“你不感到很失望吗?”

她的脸立刻变得苍白,跟死人的脸一样。她强忍住即将汹涌的泪水,她想像他那样露出微笑,她也努力地笑了,但拿不准是不是笑成功了。她又用手去碰茶杯,但似乎这东西令她十分厌恶,手马上又缩了回来。“我不失望。”她哆嗦着说。

他伸了伸懒腰,非常舒坦地扭头看了看门外,阳光打在路面,而从街上飘进来的那些嘈杂的声音好像变了形似的,悄悄地扭曲着,使得某种清晰的距离变得模糊。他望着门外,说:“你肯定很失望。”

“我不!”她尖叫起来,看上去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慌忙走了出去。在踏出门口时,差点跌了一跤,赶紧小跑几步,仿佛有人用力推了她一把似的。他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嘴角的笑容像一支在火焰上烤着的花,突然迅速地枯萎,变成一堆难看的败絮。

他揉了揉眼睛。

詹建华的父亲有一个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毛病,就是起床起得太急,前一秒钟还在打呼噜,下一秒就已经从床上弹起,双脚熟练地塞进拖鞋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门了。至于这个不好的习惯对他的健康有没有什么危害,我觉得,多少还是有的吧。这两年,他明显衰老了。他那么急于离开床铺,并不能表明他的身体在睡眠上的自足,事实上,他的睡眠质量很差,他诚实的身体根本无法容忍这糟糕的睡眠,所以一旦醒来,就连多躺一秒都不情愿。他的睡眠时间也很少:现在天刚麻麻亮,还不到六点,他戴上安全帽,背上盒饭,扛着钢钎和铁镐下到两千多米深的矿井里,那至少是三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这三个小时——就像他的大半辈子一样——将被他慢条斯理地花费掉,直至花光最后一分钟,沉入黑暗潮湿的地底。

他花掉了前面的七分钟,用于刷牙、洗脸。接着,他来到詹建华床前,蹲下身去捧出便盆,端到厕所里,将尿液和几只泡发了的烟头倒入蹲坑,然后打开水笼头,将便盆刷洗干净。这又花掉他五分钟。他穿过客厅,将洗净的便盆重又放回儿子的床底。他搬来一条凳子,踩上去,从衣橱的顶端将胡乱缠成一团的蚊帐扯出来,扔在一个塑料澡盆里,然后端到冲凉房去,倒了点洗衣粉,接了大半盆水,泡着。他打开电饭煲盖,取出内胆,走向米缸。三分钟之后,他淘好了米,开始煮饭。他走到客厅里,目光躲躲闪闪地在一些事物上游移,脸上带着一丝忧郁的微笑。他的脚碰到了木沙发的边沿,于是干脆一屁股坐下来,不动声色地喘息。而在隔壁的厨房那边,开始工作的电饭煲的操控面板在经过最初的迷惘和紊乱之后,终于笃定地亮出了一个红色的数字(像是经过复杂的计算最终得出一个答案),开始倒计时;由于这一幕悄然发生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外,老人仿佛得以短暂地超然于时间之上,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平静地喘息。但是时间已经突然奔涌而去。在一段预算好的时间里,不出意外的话,在“叮”的一声之后,生米将被煮成熟饭。经历了一笔时间的糊涂账之后,他决定赶早去街上买点新鲜的蔬菜和瘦肉,并顺便带回来几个豆沙包当早餐。他将靠墙摆放的摩托车推出门外,摩托车伞具的钢柄上这几天悄悄地滋长了很多锈迹(由于上一次骑行时的淋雨,以及没有及时卸下),这就是为什么他费了老大的劲也没能将它从插孔里拨出来。他冲着他的摩托车骂了一句很难听的话。这时,他看上去还是很平静,他非常理性地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鼻尖用力地擤了擤(发出噗的一声),同时蹶起脚后跟,将指尖上的鼻涕仔细地擦在鞋跟上。两分钟之后,他终于找来一根很粗的木棍,在伞柄上轻轻地敲打了几下,感觉到了明显的松动,遂将木棍往地上一扔,双手抱住伞柄往上拨。拨出来了。立马被他扛进屋里。然后,锁好门,骑上摩托往街上去了。

就在刚才他用木棍击打伞柄的时候,突兀的钝响已经触动了詹建华的耳膜,耳膜立即向大脑中枢发射了一组信号:砰、砰、砰、砰……正在休息的大脑顿时紧张起来,它要求潜意识立马做出解释,对这些可疑的声音做一次风险评估。潜意识不敢怠慢,在这道命令刚刚送达的同时,就已经出色地完成了它的任务,向大脑中枢提交了一份详细的报告:一个自圆其说、无懈可击的梦。

詹建华梦见自己走进一条像鸡蛋清一样阴凉清澈的街道,而那堆像蛋黄一样金灿灿的阳光只是凝固在这条街的前方街口处。街道的两旁全是高大扭曲、枝繁叶茂的树以及密密麻麻、高耸入云的建筑。人行道上,那些人都将双手插在裤兜里,低着头匆匆忙忙地赶路。詹建华被挟裹在暗涌的人潮中,往前迈动着双腿。当人们穿过十字路口,从建筑的阴影里走进太阳光底下时,都会不自觉地抬头望一下天空,脸上露出一种轻浮的笑容;有一个高挑的女孩,竟然在街口停留了几秒,嘴唇微微张开,尽可能地让湿润的下唇完全暴露在日光中,闪光。他一下子被这个女孩给迷住了。

当他将目光从女孩脸上挪开时,突然发现,街上所有行人(阴影中的抑或阳光下的)全都整齐划一地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扭过头去,朝着同一个方向张望。他们的表情空洞、苍白,像是有人掏空了他们的脸。有歌声从那个方向传来。歌声从音箱里缓缓地、有力地迸发出来,是略显苍凉的男低音。音箱的效果非常好,没有丝毫杂音,它同时传递出男歌手醇厚低沉的嗓音和(当他停顿时)骇人的寂静。那是一首节奏很慢的歌,歌手把每个字的尾音都拖得很长。那歌声越来越近。詹建华是人群中唯一没有停下脚步的人,他很快就与他们迎面遇上了:是三个沿街卖唱的流浪艺人,分工明确,配合巧妙,组成了一支特殊的乐队。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赤身裸体、骨瘦如柴的中年男人,负责拖音箱。那音箱起码有一台单开门的冰箱那么大,通体漆黑,暗无光泽,使得它看上去更加沉重,好在音箱底部安了四个小脚轮,拖行的时候,它们在沥青路面上欢快地扭来扭去,滚滚向前。一根绷直的大铁链子像脐带一样连接着他的腰和音箱两侧。他没有双臂,只能靠摆动肩部和髋部,来辅助双腿向前迈进。

接下来是一名坐在轮椅上、满头白发的老人,他面无表情地跟在缓缓挪动的音箱后面,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向前移动。他的工作是负责给乐队主唱拿话筒。

而最后出场的,自然就是那位出色的盲人歌手,这支乐队当之无愧的主唱,他用他那独特的、低沉中透露出忧伤的嗓音来负责献唱,同时又用双手担任另一项重要的工作,那就是帮前面的队友推轮椅,这样一来,他自然腾不出手来拿话筒了。不过,好在他身材比较矮小,只要他将背部稍微向前倾一倾(对于推轮椅的工作而言,这个姿势反倒比较省力),他的头就刚好与坐在轮椅上的队友的肩膀一样高了,后者只需将手抱在胸前,即可毫不费劲地将话筒递至他嘴边。

詹建华很想知道别人是怎样看待这支乐队的(至于他自己,他觉得这是一种罕见的智慧,是一个奇迹),结果发现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一种狰狞的笑,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他。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中,他的心突然被照亮了,原来他已经走到了街口,暴露在金灿灿的阳光下。他被一束光告知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他立即决定不再继续前行,而是左转,沿着那条垂直而来的、铺满阳光的街道走去。他听到身后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意味着遗憾的唏嘘,那男歌手的音色也瞬时变得黯淡了许多。他越走越快,最后干脆变成了跑。这条街的两旁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商店、橱窗和灯光,现在全部流动起来了,他仿佛被卷入了一条流光溢彩的江河。一个奇怪地暗着的玻璃橱窗从他眼前一闪而过,但还是被他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了: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在动。他停下来,退回去几步,让自己站在了那个橱窗跟前。它属于一间被勒令停业整顿的商店,商店大门紧闭,因为没有开灯而显得暮气沉沉。太阳光打在橱窗的玻璃上,反射进他的眼睛里,使他看不清楚橱窗里面的东西:仿佛若有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他朝橱窗走近两步,并且往一侧挪了挪,稍微调整了一下角度,这次,他终于看清了:那里面闪烁着一条龙,正在危险地遨游。这条龙是用点着的香火做成的,那些灼人的红点之间虽没有连线,但星星点点连缀起来就是一条鲜活的龙的形象。它带有令他不寒而栗的危险性。突然,那些红点瞬间打乱了秩序,重新排列组合后呈现出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的形象,那就是他自己——老年的詹建华。

他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那个在风烛残年凄惨地坐在轮椅上沿街卖唱的老人,就是他人生的另一种结局。而他违背了那种结局,就如同违背了上天的意志,这正是一直埋在他心底的沉重的负罪感的来源。

仿佛这一刻的洞照使得他变成了一个泄漏天机的罪人,于是,一阵狂怒向他席卷而来。骚动的人群纷纷从街口涌向他,他们挥舞着拳头,口里愤愤不平地喊着什么。在一片嘈杂声中,男歌手的低音仍然顽强地穿透出来,且越来越近。啊,他们哥仨也来凑热闹吗?詹建华苦笑了一下。他现在已经身陷于重重的包围之中。

“就是他!就是他!”那些人张牙舞爪地指着詹建华大喊,震得他耳膜都快裂开了。

詹建华心里腾起一把怒火,也冲着他们吼了回去:“你们必须给我说清楚!我犯了什么错!”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不断有人压着嗓门说“让一让”,于是站在前面的几排纷纷往两边靠,让出一条口子,有什么东西从那个口子里挤了出来。詹建华最先看到的是那只大黑音箱,然后才看到在前面吃力地拖着音箱的断臂男人,接着又看到了那个推着轮椅的盲人歌手,而轮椅上是空的,那瘫痪的老人已经不知去向。

盲人歌手自己将话筒举到嘴边,音箱里炸出一句震耳欲聋的——“你擅离职守!”把詹建华给吓了一跳。群情激愤的人们也跟着振臂高嚷:“擅离职守!擅离职守!”接着,音箱里又传出一声低沉而严厉的“请归位”,盲人歌手说完便将话筒递向前方,示意詹建华走上前去接过话筒。詹建华想,难道我的晚年就只能坐在轮椅上,充当一根可悲的人肉话筒架吗?啊,流浪不是我想要的人生。但是容不得他多想,他的耳边已经响起了人们恶狠狠的吼声,催逼着他:

“归位!归位!归位!归位!”

泪水模糊了他的眼,使得他看到的每个人的脸都显得那么扭曲、丑陋。他含着眼泪,试图用诚恳而理性的对白来使他们恢复理智:“朋友们,可我不是他!我还非常年轻,没有那样的白发,而且我双腿健全,能跑能跳,你们怎么可以塞给我一张轮椅,说这就是我一生的归宿呢?”

“那就打残他!”

从音响效果极好的音箱里传出一声阴沉的话音,像一块大石头沉入深深的水底。紧接着,是骇人的寂静。

人们扑了上来。激战持续了很久。那些表面凶残的人,似乎都不堪一击,詹建华抓住一个男人的头,狠狠地撞在橱窗上,玻璃碎了一地。那人当场就死了。詹建华捡起一块锋利的玻璃,在重重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削落一地的断肢。当然,他自己也在混战中受了一点伤:一条腿筋被砍断了,一颗钉子好像留在了他的腹内,还有一名男子在被他刺穿心脏之前,一把搂住他,在他脖子上留下了一排很深的牙印……

哪怕在战斗吃紧的时刻,他都称得上“越战越勇”,可是当他无意间发现同一个人已经被他杀死三遍之后,他的勇气一下子就泄了。恐惧趁机攫住了他。“糟了。”他心里嘀咕了一声,知道有一种严重的后果正在朝他逼近。这时,盲人歌手已经站在他身后,抡起话筒在他的后脑勺上重重地敲打了几下。

潜意识的这份冗长的报告到此结束。在最底下的风险评估一栏中,赫然填写着——“危险系数:最高级别。”大脑中枢在读完这份报告之后,立即启动了紧急预案,将正在休眠的身躯直接从沉睡中唤醒,这时,詹建华父亲手中的木棍才刚刚挥出去,敲在伞柄上:砰、砰、砰、砰……

詹建华醒了。时间才过去了一秒。接下来,他听到摩托车发动的声音,轮胎碾过路面的声音。离他父亲上工还有两个小时二十六分钟。老人将用这些时间来载三五个客人,换一些钱,买来食物。然后伺候儿子起床、洗漱、吃早餐。他还会提前将午餐的菜炒好,先把儿子的份量盛出来,放在微波炉里,而剩下的则装在饭盒里,带到井下去吃。

在这段时间里,詹建华也许还会睡一觉。也许会一直醒着,躺在床上等父亲回来。

年,于广州

作者:彭剑斌,笔名鳜膛弃,年生,湖南桂阳人。出版有《不检点与倍缠绵书》、《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等作品集。

题图:S?kandetbli,RuneJans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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